中華日報 十五日
最近由於結識了跑單幫的古玉商人，使我看到過去幾乎看不到珍貴古玉。為了怕被偽貨騙了，我把幾年前買的，由大陸真正內行的作家所寫的古玉鑑賞的著作，仔細的複習了一遍，覺得確有把握，再看東西，好像跑單幫還真有本事買到好東西呢！前幾天他拿了一件玉彫給我看，是一只六朝的辟邪，我就與讀者們聊聊辟邪吧！
辟邪是什麼玩意兒呢？可以稱它為一種神獸，中國的古人喜歡通過想像力創造一些古怪的動物，滿足精神上的需要，是其他文明萬萬趕不上的。最莫名其妙的莫過於 龍了，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人造動物，居然支配了中國人的靈魂幾千年，到今天還自稱龍的傳人，實在不可思議！鳳是另一個怪物，究竟為什麼發明這麼一種神鳥， 後來又居然與龍佩成一對，正式成為皇后的象徵！老實說，我每想到這種發自原始時代高貴的想像，發展到後來淪落到民俗之中，居然又堂而皇之的為統治階級所利 用，就覺得中國文明在本質上是很粗淺幼稚的。
這一切與中國沒有正式的宗教有關。因為沒有宗教，文化就失掉了主心，對於超自然的力量只有用胡思 亂想來解決。法子是原始中國人發現了恐龍的骨頭化石，就點燃起想像力，自新石器時代就用各種方式來描述龍的形式，從而發明了各種具有神力的動物，連莊子這 種讀書人都相信有一種大鵬，展翼蔽天，一飛萬里呢！
辟邪是怎麼來的？我查不到可靠的資料，可是顧名思義與「邪」有關。人類文明的早期，對不可 理解的事情，特別是不幸的事，如病痛與死亡，總疑神疑鬼，認定有一種邪靈在做怪。怎麼辦呢？今天的鄉下人用各種方式驅魔趕鬼，經常煞有介事的做好笑的動 作，有些儀式還被視為文化資產呢！古人沒有那麼花樣，自戰國以來就發明用怪獸來嚇跑邪靈的辦法。我猜想一定是從養狗看家推想出來的，狗可以趕走壞人，一定 有一種獸可以趕走邪魔，所差的只是想出這是一種什麼獸而已！
從漢代發掘出的遺物來看，他們終於找到一種比狗兇猛的動物。在中國，最兇猛的動物 應該是老虎，但是老虎太普通了，不能視為神獸。他們就用虎做樣子，發明了辟邪這種東西。中國人最善於在現有動物中變換身份。另一個例子是麒麟，顯然是脫胎 於鹿的原型。鹿是平和、可愛的動物，所以麒麟就是吉祥的象徵了。
要使一個普通動物變成神獸，一定要加些裝備才能神化。龍來自大蟒，可是頭上長 了角，兩臂多了翅膀。那麼漢人怎麼把辟邪裝備起來呢？可能是與龍連上一點關係，顯示其神性。首先是多了一只角，自額頭向後。其次是下頷多了一把鬍子，也是 龍的特徵。第三是兩脅生出翅膀，最後是長叉的長尾巴，都與當時的龍相近。原來只是把一只虎變成帶有龍性而已。
辟邪這種怪獸在漢代極為流行，一 直流行到六朝，可知當時的中國人內心對鬼靈之恐懼。我們今天到南京一帶六朝時期核心地區看到的古蹟中，最特殊的文物就是石刻的碩大無比的辟邪，有些還站在 高高的柱子上遙望著四野。這些辟邪的造型與我描述者無異，都是立在帝王墳墓的兩側，保護邪靈不會欺壓亡者。可以想像在漢代有錢人的墳墓裡，小型的玉刻辟邪 必然守護在身邊。
今天看到的石彫辟邪，大多以老虎鎮山的姿態，高高的抬著頭，睜大眼睛向前看，前腳一只向前，拖著長尾巴，翅膀貼在背上。可是 玉彫屬於半文玩的性質，自漢到六朝近五百年間是有發展跡象的。老虎鎮山式是比較早期的姿態，台北故宮博物院那只著名的赭紅色辟邪就是如此，看上去生動有 力。大陸陜西咸陽博物館有一只早期的玉辟邪，則是甫地爬行的姿態，嘴巴張得很大，好像要躍起捕捉獵物，兇猛異常。這只辟邪的頭部介乎虎、狗之間。可是玉辟 邪到六朝就沒有神氣了，獨角、鬍鬚、翅膀都在，看上去卻溫順得像一只貓。顯然到了這個時候，辟邪在精神上有名無實，成為玩物了。我在書上看到天津博物館有 一件黃玉辟邪，嘴巴都不張開，乾脆稱之為瑞獸。
比較起來，我最近看到的那只六朝辟邪還真是有點漢朝兇猛味道的！這只辟邪是青玉製成，捲曲著身 子，胖胖的，像一只哈巴狗，可是獨角又變成一把鬃毛了，翅膀變成腰間大腿上的小翅形裝飾，分叉的大尾巴仍然是商標。一個柔軟的身體，那只大嘴巴倒是兇巴巴 的，很典型的，鼻孔、牙齒、上下唇形成一個平面。驀然看來，這只辟邪仿已有後世獅子的味道了。
辟邪變獅子的過程，至今沒有看到學者討論過，應 該是很有趣的。辟邪來自狗與虎是我的臆想，請讀者們指教。到了漢代晚期，外來文化闖進來了，那就是佛教，佛教帶來的一切徹底改變了本土精神生活，為中國人 多了一個選擇：信教。獅子是印度的猛獸，當佛教在彼邦盛行的時候，獅子逐漸成為佛陀的守護者。我相信當時人們自彼邦來到中土，看到那些墓園的大辟邪時，一 定以為是獅子，只要把它們移到佛寺門前就可以了。這就是為什麼後世獅子的大嘴巴與辟邪非常相像的原因。
獅子都採坐姿，完全是守門的模樣，也是 自六朝末年就開始了。很奇妙的，在漢代以來的古墓裡開始有鎮墓的觀念，放了鎮墓的象徵物，到了六朝末，就有鎮墓獸這種東西了。唐朝的三彩鎮墓獸非常威武， 已成為當時重要的藝術品。問題是，鎮墓獸是來自辟邪呢？還是獅子呢？就很不容易理解了。相信都有些牽連吧！
若干年前，我熱衷於古物收藏的時 候，買過兩個唐代的鎮墓獸。當時大陸門禁初開，古物難得，價位頗高，有些古物要自日本來。可是鎮墓之物頗犯中國人之忌，只有我這種傻子才會買。唐代的陶製 鎮墓獸墓中左右各放一只，是不同的造型，其中一只是人面獸身，有點近似古代埃及的獅身人面像。是何來源，是否有中東文化的影響，是另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 另外一只則是獸面獸身，與辟邪有些近似。由於其功能是連續的，不能不使我推想鎮墓獸是後代的辟邪。
我所買的兩只獸，一只三彩的是人面，另一只陶土加彩的是獸面，各有特色。我選的人面獸是很溫和又美觀的，獸面獸則完全是張牙而吼的獅子模樣了。這只鎮墓獸我稱它為辟邪，因為額頭有一只角，兩脅有翅膀，角與翅膀都有損傷，但我不是生意人，未考慮市場價值。
唐人的寫實能力很強，鎮墓獸也好，石獅子也好，原則上都是很生動的，身體彎曲有力，前腿直立蹲坐，一副守衛的架勢，用怒吼來趕走心中的惡魔，這大概就是明 清以後，官衙、貴族大門外亦豎一對獅子的原故。今天連台北市政府大門前還擺著一對呢？那是從北京皇宮普遍仿造的一種，看多了，就覺得很俗了。
玉質的辟邪自六朝漸變成玩物後，兇猛的動物搖身變為可愛的動物，可以放在手上把玩，或放在書桌上當紙鎮，等於哈吧狗一樣的玩物化了，大約十年前，我去大陸 蘇杭一帶旅行，在一家官營文物店裡買到一只小型的辟邪，當時未深究其年代，只覺得它可愛，官營店裡應該不會是偽貨，也許年代並不久遠。這件東西至今在我案 頭，仍不知其年代。但是它的頭上有兩只角，與六朝前的古物是不同的。其他特徵一應俱全，只是打磨不夠光亮。這件小東西握在手心，老人家為保持手指觸摸的敏 感度而不斷盤弄，倒不失為有用的玩物。掂它的重量，應該是和闐玉，但色澤近乎薑糖，溫潤而略有深淺不勻的現象。這種東西是一般收藏家所不屑一顧的。可是我 每看到它，就想起它兩千多年的系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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