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11日 星期日

杏廬先生 (董橋) 沉香鉤沉

沉香鉤沉

■董橋

杏廬先生宴客,座上一位老先生身邊的少艾清麗文靜素雅,終席淺淺微笑不說一句話,只顧細心侍候老先生用膳。老先生鬚眉銀白,目光爍亮,一管鷹鼻一枝筆似的英挺,純正國語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迸出一句句動聽的話,隨便說說經歷說說掌故抄下來都是上好的筆記聽說他出身舊京書香世家,抗戰前後是遊走京滬的買辦,家藏一室青銅器,還有一批絕世宣爐,五十年代整批轉讓給一位富商。座上一位外國通訊社駐港特派員問老先生珍品易主的感想,老先生沉默了一下徐徐迸出八個字:「身外之物,過眼煙雲!」

春節無事,翻檢樟木箱子裏幾疊舊筆記本,竟得杏廬先生手抄的幾頁雜錄,有的記銅爐,有的記沉香,有的記漆器,還有三頁記景泰藍,都是當年在他家裏見過的文房清玩。記沉香那段引《日下舊聞考》中〈安息香〉一條,說劉鶴所製月麟、聚仙、沈速三品最佳,說劉鶴還製龍桂香,製芙蓉香,製暖閣香,杏廬家藏黑香餅據說也是劉製,裝在錫盒裏。隱約記得杏廬說那位老先生祖上也製線香,跟劉鶴一脈是親戚。

杏廬十分敬重老先生,說他學問廣博,見過世面,做人做事很有分寸,是個仗義的朋友。那時候杏廬家裏珍藏一件沉香木雕臂擱,原形木料加工浮雕一枝杏花,剔透玲瓏,深棕色的木紋包漿極老,潤亮可愛:「寒齋用杏,老先生一九五五年勻給我的,」杏廬說。 「難得的鷓鴣斑,更難得的明代雕工,清素中盡見雅韻,老先生說是五四運動那年他父親從太監家裏買到的!」聽說老先生舊藏還有一枝沉香雕的髮簪更精妙,鉛筆那麼長,花紋細如微雕,老早​​成了杜篆香烏亮髮髻上的夢影,杏廬先生說他心中想要也說不出口了。這樣精巧的沉香木雕我沒見過。杏廬那件沉香臂擱我也從來見不到第二件。

七十年代陪南洋莊大哥在倫敦古玩店裏看到的那幾件明清沉香木雕算是奇遇,酒杯、齋戒牌、佛像、香插、筆筒、臂擱,莊大哥買了酒杯、齋牌和筆筒,如今回想,那麼小巧,該是釵筒不是筆筒。那件臂擱更比不上杏廬家裏那件杏花矜貴,難怪莊大哥看不上。沉香杯倒是佳品,好幾年後我找到的是一對,也雕山水農舍,明末清初的案頭清供,不久英國友人戴立克在倫敦又找到一件,也不錯,可惜貴多了。同輩前輩裏真懂沉香的不多,朱家溍王世襄二位不算,揚之水潛心做過研究寫過書,是學院派專家。杏廬先生懂得多,玩的也多,光是伽南手串都珍藏十幾串,都藏在錫盒裏。接下來該數莊大哥了,他在南洋那幢洋房叫「伽南小築」,聽說是他祖父請梁啟超題的匾。杏廬下世十幾年了我才遇見一串伽南手串,跟杏廬一件舊藏很像,也裝在錫盒裏,長年擺在我的書桌上,讀書寫稿累了打開聞一聞,果然清香提神,杏廬教的。他說他懂得些沉香都靠老先生指點。

幸虧找出樟木箱子裏這些舊筆記舊紙條,不然我也記不起幾十年前的天香國色了。杏廬席上初會之後,我還再見老先生兩次,一次在希爾頓吃下午茶,申先生請客;一次是我陪杏廬先生去看瓷瓶在翟先生的古玩店相遇。老先生精神很好。

四十幾年了,我無意間邂逅一件沉香木雕墨床,只七厘米高,十厘米寬,因材施工,雕磨精細,右邊一剪梅,枝上雕三朵花蕾,一朵大、兩朵小,穿牆還躲著一朵,該是清代巧匠作品,三分杏廬那件杏花臂擱的風格,暗暗的香氣也像,稀罕的案頭雅玩,清幽可喜。記得杏廬常說沉香文玩雕琢不宜繁密,越是留住木紋木形越可貴,比如麗人蛾眉淡掃,難掩嫵媚,那才叫姿,才叫色。多年前南洋一位老同學給我帶來一大塊沉香木,如山如巖,不雕不琢,蒼雄秀深得不得了,案頭供養,更見靈氣,真是白居易說的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那是緣。



董橋 福建晉江人,1942年生。原名董存爵。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曾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歷任《今日世界》叢書部編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製作人及時事評論、《明報月刊》總編輯、《讀者文摘》總編輯等職,現任《蘋果日報》社長。
董氏文筆雄深雅健,兼有英國散文之淵博雋永與明清小品之情趣靈動,為當代中文書寫另闢蹊徑,深獲海峽兩岸三地讀者傾心喜愛。歷年在台灣出版的文集包括《另外一種心情》(遠景)、《這一代的事》、《跟中國的夢賽跑》(均為圓神)、《辯證法的黃昏》(當代)等以及翻譯書籍多種。另外在香港、北京、杭州、廣州、天津、成都、上海及瀋陽出版文集十多種。


杏廬先生

我在淺水灣俞家拜識這位前輩:銀髮稀疏整齊,天庭寬濶飽滿,細緻的玳瑁眼鏡染深了炯炯的眼神,一口四川官話迴盪著戰時陪都重慶的遺韻。俞老伯說他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寓公,居室起名杏廬,只要記住了他笑起來的酒窩像兩枚杏仁就記得住「杏廬先生」了。前輩說那其實是成都老家外公的齋名,清道人題的匾,他一九五二年在香港請張大千另寫一幅紀念先人。他是宋元古畫專家,我和申石初先生在俞家看過他珍藏的趙孟頫和徐文幼,申先生說趙體書法從小看到老,練到老,沒想到趙松雪的畫竟也這樣妍麗。


四十年前的事了。那天,杏廬先生說趙孟
是宋室王孫,二十多歲投降元朝,當了翰林學士,封了魏國公,黃公望、倪瓚、王蒙全是他的門生,畫風竟然攀附巨然遺法,倪瓚甚至瞧不起趙孟的外甥王蒙擺脫​​舅舅法規不夠澈底,題畫揶揄他說「非王蒙輩所能夢見」! 「講一句公道話,」杏廬先生說,「趙孟學的是董源《龍宿郊民圖》一派之精細畫技,求的是神韻,那些晚輩怎麼叛逆也推不倒松雪道人館閣領袖的地位!」聽了前輩一番議論,申先生彷彿走進一座陌生的桃花源,領著我到港大圖書館硬啃一堆宋元畫派的材料,短短兩個週末算是看清了一點景緻。

六十年代香港古舊純樸,生活清淡,淵博溫煦的能人又多,問學聞道的機緣處處都是,我和申先生在俞家靜聽老一輩人聊天真像鑽進筆記雜著裡窺探前人的言笑,有趣極了。俞老伯平日不愛出門,杏廬先生倒喜歡約朋友到中環逛街喝茶。那天去雪廠街集古齋走過都爹利街口,他指著巷子裡一幢舊樓說那是李祖永的舊宅子,姚克從上海出來在這裡住過。有個傍晚,姚先生外出回來坐在房間裡休息,忽然看到房門對面的盥洗室有個長髮美女穿著睡袍對著鏡子梳妝。姚先生心想她也許是李祖永弟弟李祖發的女朋友,剛一猶疑,美女悠然不見了。他好奇走去問隔壁房間的李祖發,李祖發說家裡從來沒有女人來過:「過去我哥哥有個朋友的如夫人倒是住在這裡的,前幾年病死了,身影跟你說的一樣妖嬈!」姚先生一聽心中浮起《聊齋》裡的許多故事,匆匆整理行裝搬走了。

杏廬先生會刻圖章,喜練字,懂古玉,口袋里長年藏著小玉件隨時拿在手上盤,說是盤玉可以修心。有一天,我跟徐訏先生在七重天喝下午茶,杏廬先生剛巧帶著夫人進來歇腳,我請他們坐過來。 「徐先生,」他深深鞠躬說,「一部《風蕭蕭》我都翻爛了,真是幸會!」我們聊到天黑​​才走。過了大半年,杏廬先生忽然來電話說他們要去美國跟兒孫過日子了。俞家的餞別宴上,他拉我到染滿晚霞的露台悄悄說:「太子行翟先生有一件竹刻班婕妤臂擱,真好,價錢合理,你趕緊要了吧!」那是一九七一年的深秋。

臂擱是清代竹人王勳刻的,寫〈怨歌行〉的西漢女文學家手持團扇亭亭而立,題「漢班婕妤,扶風人,敦禮嫻雅,曾作團扇吟傳於詩什間,奇女也。己亥冬月,竹名王勳刊」。她是班況的女兒,班彪的姑姑,成帝年間選入宮中為婕妤,受趙飛燕譖誣退處東宮,作賦自傷,成帝駕崩她充奉陵園,黯然而終。 「老先生替你殺了價錢了,」翟先生笑說,「是你的了!」申石初喜歡臂擱竹色殷紅,喜歡波磔刀口下美女那張臉微微隆起的肌膚之感。他替我找出班婕妤傳世的三篇歌賦,可惜我們都查不到王勳的生平:「不入《竹人錄》的明清刻竹高手顯然不少,」他說。 「簡直是元代畫家裡的隱士派了!」

「隱士派」是陳定山先生說的。陳先生斷定宋代的畫即便脫離了院體標榜文人氣息,畫家終歸不是出身畫院就是頭戴紗帽的士大夫;到了元代,畫人墨客忽然蒙受國破之痛,立志隱居不仕,拒絕異族之交,有的遁跡空門,有的浪跡市井,蕭蕭然凝聚成了中華民族一幅動人的國魂!陳先生說趙孟
畢竟是獻媚求榮的前朝王孫,入了元代不幸當上「妥協派」了。一天,杏廬先生在希爾頓的鷹巢請吃午飯,申先生跟他談起陳定山這套觀點,他微微皺了皺眉頭說:「松雪道人之藝術抱負斷非陳定山輩所能夢見!」他想的是畫的工力;陳定山要的是畫的意趣。窗外飄著濛濛的煙雨,像宋詞,像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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