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6日 星期二

李志銘:舊香居 佐伯俊男(Toshio Saeki,1945- 2020)「萬象回歸」作品展

上個月?,舊香居很委婉地貼出
佐伯俊男(Toshio Saeki,1945- 2020)先生過世的消息。

2020.2
李志銘──和吳卡密
愛在瘟疫蔓延時
莫典春衣又買書
浮世幻影嗔情欲
萬象回歸一痴蟲
去年(2019)由魔幻般的新古典書店「舊香居藝空間」獨立出版
佐伯俊男(1945-2019)生前最後一本中文畫冊、珍貴的台日文化交流里程碑
《萬象回歸:佐伯俊男畫集》
晚年七十五高齡的佐伯俊男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為他當年發行的第一本畫冊「佐伯俊男畫集」上色,並重新命名為「萬象回歸」
你說,所有人都畏懼死亡嗎?也許並不是
例如那些堅持生命信仰與美學本質的人們
在他們心中
與這世界告別的最理想方式
或許就是讓告別本身成為禮物、一部難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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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回歸 佐伯俊男畫集介紹




2019
【妖幻.夢覘.眾生相(續)】
今日「人間副刊」續談佐伯俊男的情色藝術
佐伯自承童年時總是被恐怖的、神秘的、超自然的東西所吸引,他回想起小時候在家裡每到了傍晚以後,濃郁的夜色旋即將整個村落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令他不自覺對黑夜產生某種大自然(力量)神祕未知的敬畏感。由於佐伯的父親長年體弱多病,不時會有醫生上門看診、替父親檢查身體,加上當時居住的房子並不大,年幼的佐伯便躲藏在屋內角落或屏風背後摒息窺看,潛意識裡既害怕又好奇,也因此逐漸演變成日後在他畫作裡經常出現偷窺的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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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參見
2019年02月11日「人間副刊」〈妖幻.夢覘.眾生相:佐伯俊男的情色藝術(上)〉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90211000547-260115
2019年02月12日「人間副刊」〈妖幻.夢覘.眾生相:佐伯俊男的情色藝術(下)〉
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90212000776-260115



妖幻.夢覘.眾生相

佐伯俊男作品展「萬象回歸」,現正在舊香居藝空間展出。(李志銘攝)

佐伯俊男作品展「萬象回歸」宣傳DM。(舊香居提供)
「性與暴力都是我們的生活!」被譽為「精神性慾的織夢者」、日本當代情色藝術家佐伯俊男(Toshio Saeki,1945- )如是聲稱。對他而言,性和愛是你我都有的慾望(本能),沒啥不可告人的。
回想去歲(2018)某個秋日午後,偶然走逛台大校門對面的胡思二手書(台大店),意外蒐得昭和五十年(1975)東京「Arrow Books」出版社發行、當年佐伯俊男早期剛出道時所作封面裝幀與內頁插圖的一部論文小冊《垂死的研究──何謂死亡的美學?》。
該書總共收錄了六篇作者專文,分別包括:平岡正明〈水滸傳的教訓‧關於豪傑之死〉、岡崎英生〈夭折之型錄‧年輕人的死亡研究〉、舍人榮一〈心中曼陀羅‧從一開端到另一條路〉、白石かずこ〈女性的死亡之途〉、西脇英夫〈從電影所見關於死亡的研究〉、奧成達〈從法醫學角度研究死者〉,堪稱日本七○年代論述死亡題材的獵奇代表作。
瀏覽佐伯這些插圖的人物線條:水手服少女、尼姑、和尚、武士,以及不時出沒的各類妖精鬼怪、毛蟲蛞蝓、章魚觸手,畫面中不乏有大量關於性虐待(SM)情節、重口味暴力和血腥場景的誇張描繪,許多充滿幻想的性愛行為往往更是令人匪夷所思。而在他筆下作為核心主題的女人總是扮演被捆綁、被取悅的主角,擺弄出各種極具挑逗意味的身體姿態,毫不掩飾地露出痛苦或羞恥的神情,顯示出她內心非常Enjoy、其間夾雜著高潮的歡愉,即使放到當代也不禁讓人感到臉紅發熱,甚至還帶有一點黑色幽默的搞怪惡趣味。
俗話說:福至心靈、思之念之。老物(舊書)自會尋找主人!
無巧不成書,彼時的我正痴迷於上世紀六、七○年代日本地下文藝狂飆時期的寺山修司(1935-1983)、宇野亞喜良(1934- )、橫尾忠則(1936- )等一眾前衛藝術先驅,其中詩人劇作家寺山修司更曾在一九六九年寫了一封信給當時年方二十四歲──甫從老家宮崎縣來到東京闖蕩、並以限量五百部自行出版了第一本畫冊作品的青年繪者予以極力讚譽道:「佐伯俊男用一支鋼筆召喚死亡」。
七○年代在東京成名、八○年代享譽歐美藝術圈、九○年代搬至東京近郊千葉縣市川的一處老農舍隱居,自此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鄉間生活,惟不喜受公眾熱捧、大半輩子(據說)只離開過日本一次的佐伯俊男,包括在巴黎、紐約、舊金山、洛杉磯、倫敦、特拉維夫和多倫多等地都有作品展出,而到他晚年之際卻相當難得地在台北舊香居「藝空間」陸續舉辦了兩場展覽:二○一六年底首度在台推出「幻影──佐伯俊男作品展」(展期2016.12.17~2017.01.22)造成熱烈回響,其後於二○一九年初又以「萬象回歸」為主題堂皇登場(展期2019.1.19~2.28),因而與台灣讀者有了奇妙的緣分。
閨中祕戲的色戀歡愉
十八歲那年(1963),佐伯俊男從京都市立「日吉ヶ丘高等学校」西畫部畢業,原先在大阪的廣告設計公司工作,沒過多久便厭倦了乏味的上班族生涯,乃毅然辭職搬至東京(1969),在一間僅有十四坪的小房間內嘗試探索自己獨特的畫風,這時剛好遇上東京的情色產業快速發展的興盛期,親身目睹在大都市被黑社會控制下的街頭暴力與聲色場所,更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素材,遂轉而開始向男性成人雜誌《週刊平凡パンチ》(Heibon Punch)投稿,同時也替其他刊物繪製插畫和書籍封面。工作之餘,佐伯經常在新宿金蓋區附近的一家小酒吧徹夜喝酒到凌晨。這段期間,他不斷思索琢磨著、拚盡全力地探究藝術作品中的性愛、暴力和死亡相關的創作技巧,敏銳地抓住了日本戰後(六、七○年代)的文化反叛與社會改造精神。
早自年輕時代,佐伯就已深刻體認到,無論他再怎樣努力,終究也比不過西方人在油畫雕塑方面的成就,但唯有一點是那些西方藝術家永遠無法取代的,那就是回過頭來反求諸己、認真發掘日本自身傳統文化的精髓所在,並對其進行傳承與創新。
在作畫時,佐伯俊男不僅借鑒了「浮世繪」這種傳統藝術的形式,且遵循了古代匠人畫師的製作程序,經過改良後開創出自身一套現代浮世繪印刷方法:通常他先繪製好黑白線稿,然後以青色、赤色、黃色、黑色作基本色,並為人物設定挑選顏色、標明色彩分量(比方他會指定女人的膚色是10%赤色、乳頭是60%赤色,而多數男性的皮膚則按照30%赤色、20%青色、50%黃色的配比),接著把原畫與配套的半透明色片疊加在一起,便可大致看到印刷之後的樣子,最後再交給雕版師刻版、刷版師負責印製。他把這種製作方式稱為「チント印刷」(Chinto Print,彩色印刷)。
此處「浮世繪」一詞,源出自佛教用語,意指「浮生世界的繪畫」,約莫形成於十七世紀日本江戶時代,主要以彩色印刷的木版畫(或手繪作品)來描繪市井生活、庶民百態、山水風景、戲劇和美人畫。其中的美人畫多半都是以青樓妓女和閨房祕事為題材的「春宮畫」,意味「浮世」乃快樂之源。環顧日本近代藝術史上的諸位浮世繪名家,如菱川師宣、鈴木春信、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安東廣重等,幾乎個個都是春宮畫高手。
按照江戶時代的說法,所謂「色戀」與「性愛」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後者單純指涉肉體的性慾,而前者則講究精神上的靈肉結合,就算是去妓院尋歡作樂,人們也普遍認為是在追求一種類似「愛」的心靈慰藉,其本身即是一種喜悅的存在。
情念深處自然色
「最耐人尋味的東西,它的身上可能具備兩種品質:邪與媚。浮世繪就有這樣的品質」,日本當代唯美主義作家、素有江戶文學繼承者美譽的永井荷風(1879-1959)早年曾在〈邪與媚──關于浮世繪〉一文大為讚嘆:「邪與媚的統一,讓感官的享樂的世界有了豐富的質感,沉甸甸地,如晚熟的高粱,所有的穗子都垂下來了,富足的,殷實的,直達天邊」。
終其一生迷戀著舊時江戶風情的永井荷風,似乎一輩子只為了緬懷而活,夜夜沉醉於花街柳巷,歡場女子的肉慾生香、傷春悲秋,令他糜爛而易感的鄉愁得到了平靜的撫慰。自恃酷愛浮世繪的他,更以「甘隸妝台伺眼波」的虔誠,仔細觀察並描畫這些藝妓們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他認為從喜多川歌麿和葛飾北齋的畫作裡往往能夠窺見日本女子的祕密。
有趣的是,與之大相逕庭的,同樣具有敏銳觀察力的佐伯俊男,則是宣稱自己從未去過東京的色情俱樂部,也從來不需要模特兒。「所有的畫面都來自於我的想像,我從孩提時就開始儲存腦海中的影像,創作時那個適合的畫面就會自己跑出來」,佐伯強調:「只有遠離色情,才能使畫面更飽滿」。
舉凡光滑潔白的女體與海龜、章魚交合(令人聯想北齋的春宮畫),切斷自己乳房餵奶的婦人,被捆綁著的荳蔻少女,飢渴的老人急欲撲倒稚嫩的年輕女孩,粗糙多毛的男人雙手緊掐著女人豐乳肥臀的肉慾衝擊,另從女性下體幻化而出的尼姑頭顱和嬰靈臍帶(藉此暗諷女人被利用作為生殖工具的身體),隨著自身意念四處遊走的轆轤首(日本江戶時代流傳甚廣的一種長頸妖怪,通常以女性的形象出現),以及百鬼夜行的飛頭蠻、誘惑男人復仇的毛倡妓(髮鬼)、調皮搗蛋的座敷童子。這些畫作中除了描繪男女之歡,還有同性戀的場景,更不乏群妖聚眾(多P)集體狂歡的畫面。凝視無處不在的各式「女體」,表面上她們的姿態抗拒,眼神卻暗含秋波,欲拒還迎,彷彿隔著紙張就能聞到一股荒誕的潮溼氣味。(待續)

幻.夢覘.眾生相

佐伯俊男早期作品。(李志銘翻拍自1972年《緋匡佐伯俊男彩色畫集》)


佐伯俊男作品展「萬象回歸」宣傳DM。(李志銘提供)
佐伯自承童年時總是被恐怖的、神祕的、超自然的東西所吸引,他回想起小時候在家裡每到了傍晚以後,濃郁的夜色旋即將整個村落籠罩在一片黑暗當中,令他不自覺對黑夜產生某種大自然(力量)神祕未知的敬畏感。由於佐伯的父親長年體弱多病,不時會有醫生上門看診、替父親檢查身體,加上當時居住的房子並不大,年幼的佐伯便躲藏在屋內角落或屏風背後摒息窺看,潛意識裡既害怕又好奇,也因此逐漸演變成日後在他畫作裡經常出現偷窺的第三者。
直面「生死」、參悟「色道」
佐伯俊男念及當初開始作畫的理由,單純只是為了讓身邊的朋友感到開心,也只把這份工作視為一種從不介入爭論的藝術娛樂,「我越瘋狂的創作,就越感覺別人離不開自己」。年輕時的他,相當喜愛以尖銳的社會諷刺語言和黑色幽默畫風著稱的法國「暗黑系」童書繪本暨情色插畫家湯米‧溫格爾(Tomi Ungerer,1931- ),尤對其涉獵議題百無禁忌、且在背後總是隱藏著更深層次的意涵而深感共鳴。
某種程度上,佐伯就像遠古部落的巫師般,透過色彩和線條勾勒出一場場妖冶而邪媚的愛慾儀式,藉由無名的神祕力量來寄託私語、告解衷情,不惟彰顯以女性為主體的慾望需求(她們的神情中包含著痛苦和羞恥,但也有著誘惑的神情、澎湃的歡愉),並以苦行實踐情愛,透過女人的身體來度化眾生、尋求救贖。
類此宗教之說,或可直溯晚明狂禪的酒色風流,亦令我驀然想起日本室町時期一代名僧「宗純禪師」(法名「一休宗純」,即80年代日本知名電視動畫「一休和尚」的真人主角),自幼睿智早慧的他,即便身陷動盪時局、歷經無數風霜雨露卻仍生活自在,成年以後更是徒步雲遊流浪長達數十年,卻在晚年(77歲)邂逅了一盲女藝人─名曰「森」,隨即同居、耽迷於「約花春夢幾風流」的性愛當中,甚至為她寫下〈吸美人淫水〉(美人の淫水を吸う)、〈美人陰有水仙香〉(美人の陰に水仙の香有り)這般直白露骨的豔情詩。
一休宗純既是佛法精深的禪宗大師,卻也毫不避諱男歡女愛,愛僧衣更愛美人。他主張「禪」即「雲雨」,雲雨一夜即度百千年,雲雨三生可超越六十劫生死。心如狂雲、遍地虛空,所謂色空本來無分別,因有分別才會有色空。他認為兩人之間三生相愛,三生雲雨不斷才是真正的參禪成佛。他似乎要在人性最狂野、情色與本能的根源處參悟機鋒,用來反抗宗教神權裡那些違反人性的教條。他與森侍女兩人之間的肉體交融,成為了一面自身反觀白骨禪的鏡子。
還記得佐伯俊男早期曾作有這樣一幅畫:貪戀美色的男人正情不自禁地在替眼前輕解羅裳的藝妓舔陰進行口交,而女人的下體(陰部)卻已化作白骨。還有一組較為俏皮的作品則是有小鬼利用竹管吹氣惡作劇,從遠處吹出一陣風將一個女孩子的裙底掀起來,四周亂葉紛飛,而在另一張相同構圖的畫中女孩卻消失不見了、只剩一堆飛舞的落葉。兩相對照下,頗有兒童夢境般的詭異感,彷彿這女孩只是樹葉吹出來的一個幻象,乍見其肉身形體如夢幻泡影,一陣風就吹散了。
本質上,佐伯俊男儼然就是一個帶有神祕主義精神(情懷)的詩人、鄉野民間傳說的採集者、傳布「色道」的宗教思想家:此處「性愛」與「暴力」毋寧只是他的皮肉及骸骨,唯有「美」才是他的神髓。
在踰越禁忌的那一刻 我們即是自由的
對照佐伯俊男早期作畫用色溫潤老派,晚年益發簡潔純粹、鮮豔明亮,大有反璞歸真、童心未泯之感。觀覽每一幅佐伯的畫,都是在刺激人類的慾望、試探觀看者的底限,既直指慾望深處卻又那麼平易近人。
探究人們之所以迷戀情色,絕不只是單純的賀爾蒙作祟,情色涉及的是更深沉、人類存在的核心問題。孔老夫子早在《禮記‧禮運》篇章有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謂人人皆在這紅塵之中載浮載沉,像一場夢,但凡吞噬了人們的眼耳鼻舌身意,恁由情欲牽引著眾生,遂令你我抗拒也難,倒不如君子坦蕩蕩、瀟灑自道「食色性也」。
關乎追求(情欲)性愛的極致體驗,誠如當代法國哲學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在《情色論》(L’Erotisme)一書指稱:「真正的喜悅唯有來自瀕臨死亡的快感。但死亡卻會扼殺喜悅。……我們如果要享受歡愉,必須避開死亡。因此只有透過文學與獻祭等虛擬死亡的方式,方能滿足我們。……我們並非要逃避死亡;相反的,我們要盯著死亡,並正面凝視它,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做的」。
伴隨性高潮而來、令人欲仙欲死的快感每每不禁聯想到死亡,這種說法與十七、十八世紀法國崇尚自由之風的「浪蕩兒」(Le libertin)常以法文俚語指稱性交高潮痙攣後的虛脫狀態為「小死」(La petite mort)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巴塔耶認為,踰越乃是依附禁忌而生。禁忌的事物雖讓人感到恐懼,但也同時受其吸引,乃至激起人們突破禁忌、一窺真相的衝動。而情色則是代表著人類逾越其死亡與性愛的禁忌、不斷探索生命的各種可能,也是我們獲得自由的方式。
「情色是一個男人生活中易於接受的東西」,佐伯表示:「通過它,可以感受到死亡的輪廓」。企圖讓人看穿一切禁忌的欲望,想像淺嘗禁果的味道、身體解放的自由。縱情在衣香鬢影、纏綿癡迷之間,佐伯俊男筆下宛如花朵般綻放的邪媚女體,至今仍穿越時空不斷地魅惑著我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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